《乌有先生历险记》张孝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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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有先生者，中山布衣也。年且（qiě）七十，艺桑麻五谷以为生，不欲与俗人齿，毁誉不存乎心，人以达士目之。海阳亡（wú）是公，高士也，年七十有（yòu）三矣，惟读书是务。朝廷数（shuò）授以官，不拜，曰：“边鄙（bǐ）野人，不足以充小吏。”公素善先生，而相违期（jī）年未之见已，因亲赴中山访焉。

注释：

“者……也”，判断句句式。且，副词，将近，将要。艺，种植。齿，动词，排列，并列，“君子不齿”中的“齿”与此同义。目，名词作动词，看待。亡，通“无”。有，通“又”，用在整数与零数之间，可不译。惟读书是务，用“惟……是……”将宾语前置以强调宾语，相当于“惟务读书”，务，动词，致力于。数，多次。拜，通常指“授予官职”，这里是“上任”。鄙，边远地区。素，一向，向来。善，形容词作动词，“与……友善”“交好”。期年，满一年，整整一年。

意思：

乌有先生是中山一个普通百姓。他年龄将近七十岁，以种植桑麻五谷来维持生活，不愿和庸俗的人为伍，别人对他的毁谤与赞美全都不放在心上，人们都把他看作通达事理的人。海阳无是公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，年纪已经七十三岁了，致力于读书做学问。朝廷多次拿官职授予他，他都不上任，他说：“我只是边远小邑镇一个乡村平民，不能够胜任一个跑腿的小吏。”无是公向来与先生友善，却互相分别整整一年没有见到他了，因而亲自赶到中山来拜访他。

二叟相见大说（yuè）。先生曰：“公自遐（xiá）方来，仆无以（yǐ）为敬，然敝庐颇畜薄酿，每朔（shuò）望辄（zhé）自酌，今者故人来，盍（hé）诸？”于是相与酣饮，夜阑而兴未尽也。翼（yì）日，先生复要（yāo）公饮，把酒论古今治乱事，意快甚，不觉以酩酊（mǐng dǐng）醉矣。薄莫（bó mù），先生酒解，而公犹僵卧，气息惙（chuò）然，呼之不醒，大惊，延邻医脉（mài）之。医曰：“殆（dài）矣！微司命，孰能生之？愚无所用其技矣。”先生靡（mǐ）计不施，迄（qì）无效，益恐，与老妻计曰：“故人过我而死焉，无乃不可乎！雅闻百里外山中有子虚长者，世操医术，人咸以今之仓、鹊称之。诚能速之来，则庶几白骨可肉矣。惟路险，家无可遣者，奈之何？”老妻曰：“虽然，终当有以活之。妾谓坐视故人死，是倍义尔，窃为君不取也。夫败义以负友，君子之所耻。孰若冒死以救之？”先生然之，曰：“卿言甚副吾意，苟能活之，何爱此身？脱有祸，固当不辞也。”遂属老妻护公，而躬自策驴夜驰之山中。

注释：

说，通“悦”，高兴。遐，远。无以，固定结构，可译为“没有用来……的”。朔望，农历的初一和十五。辄，就。盍，通“何”。诸，兼词，兼代词“之”和助词“乎”，可译为“它呢”。相与，一起。夜阑，天快亮了。翼日，翼通“翌”，第二天。要，通“邀”，邀请。治乱，太平与混乱。酩酊，大醉的样子。薄莫，傍晚，薄，动词，“迫近”之意，莫，通“暮”，晚上。惙然，气息微弱的样子。延，延请。脉，名词作动词，把脉。殆，危险。微，无，有假设意味，可译为“如果没有”。生，动词的使动用法，使之生，即救活他。靡，没有什么。迄，最终。益，越发，更加。无乃……乎，固定结构，表推测，可译为“恐怕……吧”。雅，平日，向来。庶几，表推测。肉，名词用作动词，长肉。奈之何，固定结构，可译为“拿……怎么办”。虽然，虽然这样。有以，固定结构，有用来……的办法。活，动词的使动用法，使之活。倍，通“背”，违背。孰若，哪里比得上。然，形容词的意动用法，认为对。苟，如果。爱，吝惜。脱，即使。固，本来。属，通“嘱”，嘱咐。

意思：

两个老头相见后非常高兴。乌有先生说：“你打老远的地方来，我没有什么可用来表达敬意的，可是寒舍略微储备了些薄酒，每当初一十五我总是独自一人喝，现在老朋友光临，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一起喝呢？”于是一起畅快地喝起来，夜色将尽还没有尽兴。第二天，乌有先生再次邀请无是公喝酒，端着酒杯，评说从古至今天下太平与混乱的事情，心里痛快极了，不知不觉已经酩酊大醉了。傍晚，乌先生酒意已消，可是亡是公还倒卧在地，气息微弱，叫他他都不醒，乌有先生非常惊慌，请来邻近的医生为他把脉诊断。医生说：“危险啦！如果没有司命之神，谁能救活他？我已无处施展自己的医术了。”乌有先生没有什么办法不用，最终还是没有任何效果，先生因此越发害怕，与老伴商议道：“老朋友前来拜访我而死在这里，恐怕不行吧？我常常听说百里外的山中有一位子虚长者，辈辈代代从事医生这一职业，人们都拿现在的太仓公和扁鹊称赞他。如果真能请他来治，那就一定能起死回生了。只是道路艰险，家中又没有可以派遣的人，拿这件事怎么办呢？”妻子说：“虽然这样，我们终究一定有法救活他。我认为，坐视老朋友死而不想办法，这是违背道义的行为，我个人认为您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。既损害道义又对不起朋友，这是君子感到耻辱的事。哪里比得上拼死去救他好呢？”乌有先生觉得妻子的话很正确，他对妻子说：“您的话很符合我的想法，如果能救活他，我为什么吝惜自己这把老骨头？即使有什么灾祸，那本来就是我义不容辞的。”于是吩咐老伴看护亡是公，自己亲自策驴连夜飞快地赶往山中。

时六月晦（huì），手信（shēn）而指弗见，窥步难行，至中夜，道未及半。未几，密云蔽空，雷电交加。先生欲投村落辟焉，叩门而人皆弗之内（nà），方踌躇间，雨暴至。徒忆及曩（nǎng）昔尝过此，村外有一兰若，遂借电光觅得之。入其门，登其陛（bì），见殿门虚掩，有小隙，将入。倏（shū）然迅雷大作，电光烨（yè）烨，洞烛殿堂，则见一缢妇县梁柱间，被（pī）发诎（qū）颈，状甚惨。先生卒（cù）惊，还走宇下，心犹悸焉。俄见寺门大辟，一女鬼跃掷而入，惊雷破壁，电闪不绝。先生自念：得无缢妇为之与？于电光下孰视之，则女鬼满面血污，抱一死婴，且顾且号，若有奇冤而无所诉者。先生冯（píng）驴伏，屏息不敢少动。已而，驴惊鸣，女鬼觉之，怒目先生，欲进复却者三。先生胆素壮，自思：人言遇鬼则死，死亦不过为鬼耳，何惧为？遂执策厉声曰：“女鬼邪，抑人邪？”女鬼凄然长啸，森然欲搏之。先生毛发上指，急击之以策，中鬼首，立仆。乃引驴奔寺外，疾驰而去。

注释：

晦，农历月末那一天。信，通“伸”。窥步，小步，半步。辟，通“避”，躲避。内，通“纳”。踌躇，犹豫。暴，突然。曩昔，以前，先前。兰若，寺庙。陛，台阶。县，通“悬”，挂。被，通“披”。诎，通“屈”，弯曲。卒，通“猝”，猛然。还，通“旋”，转身。悸，害怕。俄，不久。辟，开。得无……与，表推断揣测的固定结构，可译为“恐怕是、莫非是、该不是……吧”。孰，通“熟”，仔细。且……且……，可译为“一边……一边……”。顾，回头看。号，有声无泪称为“号”。冯，通“凭”，凭靠。少，稍微。已而，不久。觉，察觉。素，向来。何（以）……为，表反问的固定结构，可译为“要……干什么那？”或“哪里用得着……呢？”策，鞭子。抑，还是。搏，搏击。上指，竖起。击之以策，介宾短语后置，相当于“以策击之”。中，击中。仆，倒下。引，拉。

意思：

当时正值六月末，伸手不见指头，每前行一步两步都很困难。到了半夜，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。没过多久，乌云蔽空，雷电交加。先生想到村庄投宿避雨，敲门时别人都不让他进去。正在他犹豫徘徊时，突然下起雨来了。先生即刻想到先前曾经来过这里，村外有一座寺庙，于是借着闪电光找到了那座寺庙。先生进了门，登上台阶，看见殿门虚掩着，有一小小的缝隙，正准备进去。突然迅雷大作，电光闪闪，清清楚楚地照着殿堂，先生这才看见一个上吊的妇女挂在梁柱之间，披散着头发，弯曲着脖子，样子非常悲惨。先生猛然受惊，转身跑到屋檐下，心里还在害怕。不久，看见寺门大开，一个女鬼跳跃着进入，惊雷震破墙壁，闪电接连不断。先生暗自想：莫非是这个上吊的妇女变成的吧？在电光下仔细看她，只见女鬼满面血污，抱着一个死婴，一边回头看一边号哭，好像有奇冤无处申诉。先生凭靠在驴背上，屏住呼吸不敢稍微动一下。不久，驴惊叫起来，女鬼察觉了，怒目而视先生，几次想要前进又后退。先生向来胆子大，心里想：人们说遇到鬼就会死，死了也不过成为鬼罢了，有什么可怕的呢？于是拿起鞭子大声说：“你是女鬼呢，还是人呢？”女鬼凄惨地长叫一声，阴森森地想要搏击他。先生头发向上竖起，急忙用鞭子击打她，击中了鬼的头部，女鬼立刻倒下了。于是拉着驴奔出寺外，飞快地逃走了。